王元:美国工会不断偏离工人阶级立场

作者:王元 来源:《历史评论》2025年第1期 2025-04-10 2219

为维持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美共主张工会暂时放弃罢工斗争,积极生产战争物资。1944年,时任美共领导人厄尔·白劳德犯下严重错误,认为反法西斯同盟的形成证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可以和平共处,解散了美国共产党,拱手让出美国工会的主导权。

工会运动起源于工人对资本主义剥削的反抗,但带有仅谋求经济利益的局限。它需要科学社会主义和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指导,才能真正捍卫工人阶级利益,避免沦为资产阶级统治工具。但是,美国工会的特殊性和发展路径却呈现出工联主义化、利益集团化与霸权主义化特征。

工会工联主义化

工联主义是一种资产阶级改良主义思潮,主张只进行经济斗争,在资本主义制度范围内改善工人的劳动条件和工资水平,争取普选权和劳动立法,反对进行推翻资本主义制度的政治斗争。

工联主义最初诞生于英国,在第一国际(国际工人协会)内部颇有影响力,不仅破坏了第一国际的内部团结,还借助这一平台广泛宣传其思想主张,严重危害美国工人运动。1866年,美国工人在巴尔的摩成立第一个全国性工会联合组织“全国劳工同盟”,并与第一国际建立联系,融入世界工人运动大潮。然而,美国工人运动存在诸多特性,如文化传统中个人主义强于集体主义,美国工人的社会地位和经济水平相对较高,工人阶级内部存在种族矛盾,美国两党制下发展受限的左翼政党难以有效联合工会等。因此,工联主义在美国工会中收获的反响更甚于欧洲。19世纪中后期,美国进入垄断资本主义阶段,阶级斗争更加尖锐,工会运动重新火热,但工联主义仍有巨大影响。1886年,美国劳工联合会(下文简称“劳联”)成立,1900年已有会员55万人,是当时影响力最大的工会组织,其推行劳资合作、不参与政党政治、工资集体协商等工联主义政策。

共产主义运动也在美国逐渐兴起。1919年,美国共产党(下文简称“美共”)成立,实行政党领导工会政策,为工会运动注入科学社会主义的理论指导。美共早期领导人威廉·福斯特于1920年在劳联内部成立工会教育联盟,该组织积极与劳联的工联主义作斗争,先后控制矿工联合会、国际妇女服装工人联合会。1929年,第三国际领导的国际工会联合组织“红色工会国际”将工会教育联盟改组为工会统一联盟。世界经济危机爆发后,陷入大萧条的美国为缓和阶级矛盾,于1935年出台《国家劳资关系法案》,将组织工会和工资集体协商合法化。美共借此机会发展壮大,工会统一联盟拥有超过12个下属工会,并积极争取劳联其他工会。1935年,中左翼领导的工会从劳联脱离出来,成立产业工会联合会(下文简称“产联”),拥有会员约100万人,与劳联分庭抗礼。美共支持产联,并将领导的各类工会,包括毛皮业工人、国际码头工人、仓库工人和运输工人联合会转入产联。1937年,受美共影响的工会共计有65万会员。

1941年德国入侵苏联后,美共领导的工会积极奔走,游说美国各界支持苏联。为维持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美共主张工会暂时放弃罢工斗争,积极生产战争物资。1944年,时任美共领导人厄尔·白劳德犯下严重错误,认为反法西斯同盟的形成证明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可以和平共处,解散了美国共产党,拱手让出美国工会的主导权。虽然福斯特于1945年重建美共,但影响力一去不回。冷战开始后,美国政府对美共的态度急转直下,于1947年出台《塔夫脱—哈特莱法案》,强制清除工会领导层中的美共党员。1948年,美国政府根据《外国人登记法》逮捕11名美共领导人,指控他们“倡导、教唆或教导推翻政府”。1948年和1950年,国会先后出台《蒙特法》和《麦卡伦法》,禁止共产党员在工会中任职,且所有邮件和宣传品须由政府审查。麦卡锡主义盛行后,国会又出台《颠覆活动控制法》和《共产主义控制法》,全方位限制所有左翼进步思想和政党。美共遭到多轮打击后成员锐减,成为边缘化小党。此后,美国工会彻底被工联主义势力主导。

工会利益集团化

为弱化工会,美国资本家软硬兼施。一方面,美国政府持续限制工会的活动空间。1959年,国会制定《工会运作报告和信息披露法》,监督工会的收支情况,制定苛刻的工会领导人选举程序,防止所谓“激进分子”领导工会。新自由主义兴起后,美国政府进一步出台一系列法案,将工会的成立、选举和运作全程纳入监管之下。美国还制定法规,禁止不同工会在同一个行业或企业同时组织工人,造成工会之间条块分割,难以联合。美国甚至有专门的反工会行业。早在19世纪末,资本家就雇用职业反工人运动的平克顿侦探公司,殴打、威胁甚至暗杀工人。20世纪,美国已经形成镇压工人的成熟产业链,包括私人武装、在出现罢工时快速征集社会闲杂人等填补劳动力空缺的中介公司、监视罢工动向的线人等。这种灰色产业已演化为专门的工会规避(Union Avoidance)产业,20世纪80年代各种相关咨询公司多达1000家以上,法律顾问不计其数。从业者精通管理学、心理学、劳动法,为企业提供工会风险咨询、工人动向监视、舆论操纵、破坏工人谈判和投票计划、利用法律漏洞报复工人积极分子等服务。

另一方面,美国不断将工会吸纳进资本主义政治体系中。美国资产阶级压制反对力量的一个重要手段,是将选举包装为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渠道,将各种复杂的诉求简化为对民主党和共和党政策的选择,将矛盾吸纳进政治体制内进行消解,从而遏制反对派发展。工会是美国为数不多能直接影响成员投票倾向的组织之一。自从民主党总统罗斯福1935年签署《国家劳资关系法案》,为工会提供法律保障以来,工会就和民主党结成政治联盟,成为民主党的铁票仓。1955年,劳联和产联重新改组合并为美国劳工联合会—产业工会联合会(下文简称“劳联—产联”),成为西方世界最大且最有影响力的工会组织,巅峰时期会员人数高达1700万人,其他任何独立工会的影响力都难以与之抗衡。劳联—产联还是除财团外提供竞选献金的大金主之一,以此来扶持代理人制定有利政策,比如对独立于劳联—产联之外的工会进行限制,与工人签订入会协议时的条款更加有利于劳联—产联,减少对工会领导人的监管,争取政府财政对工会拨款补贴等。2020年美国大选时,民主党试图以推进《保护工会组织权利法》换取工会支持,工会也借此讨价还价,深度融入资本主义政治体系。

此外,和欧洲工会不同,美国工会从一开始就患有严重的“美国病”。由于移民国家的特点,美国工人成分复杂,早期工会习惯于按照族群、行业和地域划分领地,为争夺势力范围,彼此械斗不止。在这种环境下,美国工会中不仅有“工人贵族”,还有“工人黑帮”,比如1957—1971年担任国际卡车司机兄弟会工会主席的詹姆斯·霍法就有黑社会背景。美国工会还长期存在种族主义和性别歧视,20世纪80年代之前,黑人、华人和妇女长期受排挤,难以成为会员。另外,当白人工人罢工时,资本家往往通过中介公司寻找黑人等有色人种工人顶替,进一步加剧种族矛盾、分化阶级力量。

总之,美国工会中腐败、敲诈勒索、黑帮掌控、盗用工人福利基金等现象比欧洲严重。美国特殊的历史条件放大了工联主义的恶劣影响,削弱了美国工会团结工人阶级、凝聚工人力量的能力。

更为严重的是,美国工会从二战后就逐步堕落为通过控制工人,从而在劳资双方两头获利的利益集团。工会领导会与资方共谋,保证不出现罢工;资方则承诺通过工会招募一定比例或全部的工人,工会再以为工人提供就业机会为由,要求工人不进行罢工等“过激”行为。工会还有权按职业技能和经验划分工人等级和待遇。资方可以贿赂工会领导,借助工会压低工人评级,以此削减工人报酬;在资方聘任低薪移民劳工顶替正式工会会员才能受雇的岗位时,受贿的工会选择视而不见。工会还处处排挤非会员工人,甚至唆使企业优先裁减非会员工人,使工人不得不屈从工会,忍受高额会费的盘剥。总之,有权左右工人就业和薪酬的工会领导层以出卖工人利益牟利,有的工会领导甚至拥有企业股份,和资本家结成利益共同体。

膨胀后的工会还以多种方式敲诈企业。有些工会领导假借工人名义向企业提出过分要求,只为增加个人牟利时的筹码。比如美国钢铁工会曾要求企业为离职员工提供95%的薪水,直至他们找到新工作,结果导致大批钢铁企业因成本飙升而纷纷倒闭,最终造成大批工人失业,企业利益和工人长远利益都受损。但工会领导层可以通过在工人待遇提高后增加工会缴费比例,在罢工或谈判成功后进行“绩效”分红,在与企业谈判中私自加入有利于工会领导者的条款等方式大赚一笔;还可以利用工会活动积累政治资本和社会影响力,以便通过“旋转门”转战政界商界,进行利益变现。近年来,美国工会愈发竭泽而渔,不顾长远。工会甚至直接威胁企业缴纳“保护费”,以避免罢工示威等麻烦。美国工会背离工人阶级,损害行业利益,堕落为寄生利益阶层。

劳工议题霸权主义化

所谓劳工帝国主义,是指冷战以来美国工会组织在国际上抹黑发展中国家的劳工政策,并以此为由鼓动美国政府对这些国家进行威胁、制裁和干涉,属于协助帝国主义霸权扩张的行为。受工联主义影响,劳联—产联的领导层认为,工人、企业和政府应该建立“伙伴”关系,以美国利益为先,以便在美国主导的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中分享“霸权红利”。面对社会主义阵营汹涌澎湃的工人运动,美国政府急需在全世界推出与之抗衡的工会模式,输出美式自由主义的工会理念。在此背景下,劳联—产联的两任领导人乔治·米尼和莱恩·柯克兰,将工会绑上美国帝国主义的战车,变成反共、反苏、反华的武器。

劳联—产联与美国中情局、民主基金会紧密合作,不遗余力地对苏东社会主义国家进行和平演变。它大力支持社会主义国家的“独立工会”,通过“慰问金”、“特别基金”等方式提供资金支持;组建美国自由劳工发展学院、乔治·米尼劳工研究中心、自由工会研究所、美国教师联合会等组织并提供“技术援助”;扶持波兰团结工会、匈牙利科学工作者民主工会、苏联矿工工会等反政府工会,授予其领导人“乔治·米尼人权奖”,怂恿其不断发起罢工示威活动。此外,劳联—产联还与中情局合作,将干涉对象扩展至亚非拉国家,建立亚洲—美国自由劳工协会、拉美—美国争取自由劳工发展协会、非洲—美国劳工中心,打着帮助亚非拉国家培训工会干部、发展成人教育、推进工会事务的旗号,进行政治渗透,煽动颜色革命,打击各国进步力量,遏制社会主义影响力。

冷战结束后,美国继续攻击发展中国家的劳工问题。新自由主义的出现对美国工会冲击较大,资本家为了提高利润而将制造业转移到发展中国家以降低人力成本,从而造成美国制造业空心化,传统产业工人的就业岗位大幅萎缩,加上服务业在美国经济中的比例超过制造业,非传统雇佣关系(如临时工、合同工)增多,工会参与率不断下滑,工会影响力减小。同时,苏东剧变后美国外部压力大大减小,缓和国内阶级矛盾的需求大减,美国政府便大幅度削减公共福利,工人平均工资水平增长迟缓。但此时劳联—产联不但没能领导工人与资本主义作斗争,反而煽动民粹主义,将矛头指向中国等发展中国家。一方面,劳联—产联游说美国政府将贸易关税与劳工议题挂钩,动辄以“人权”为借口挥舞制裁大棒,以政治手段制造贸易壁垒。另一方面,劳联—产联以不符合美式“劳工标准”为由向美国企业施压,在供应链、产业链中排除发展中国家的产品,促使其将供应链撤回本国,为本国工人创造更多就业机会。比如,劳联—产联早在2004年和2006年就向美国贸易代表办公室申请对中国发起“301调查”,但被拒绝。特朗普发起贸易战之后,劳联—产联于2018年再次申请对华启动“301调查”。为了打击中国制造业,劳联—产联不惜参与编造谣言,于2021年3月12日致信美国国务卿布林肯、国家安全顾问苏利文,要求禁止进口新疆“存在系统性强迫劳动”的光伏产品,导致新疆5家光伏企业被美国安全和工业局列入制裁实体清单。劳联—产联作为美国霸权帮凶的性质可见一斑。

美国工会的发展巅峰出现在20世纪50年代,约有30%的工人加入工会,但1983年这一数据跌到20%,2023年则仅有10%。曾经为改善工人生活水平、维护工人权益作出突出贡献,为世界留下“五一”国际劳动节的美国工人运动日趋走向衰落,偏离原有方向。其教训在于:一是在资本主义政府对马克思主义政党的打压下,工联主义盛行,工会失去了先进理论指导,退化成事务性谈判和缴费工具;二是失去马克思主义政党领导后,工会领导层不但没能根除其种族主义、黑帮渗透、贪污腐败的痼疾,反而不断公司化、官僚主义化,将工会变成谋取私利的工具;三是工会主动依附民主党,自甘被资本主义政党政治捆绑,甚至沦为帝国主义霸权的工具,丧失独立性。面对政党和财团的夹击,工会如果不能回归工人阶级立场,重拾代表工人进行斗争的政治职能,其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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