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连辉:父亲的双手
雨落生百谷,春意满园香。暮春正是生命独享风流的季节,然而,15年前,我却在暮春之际失去老父亲。
我的父亲叫董永平,拥有55年党龄,他传奇而坎坷的一生诠释基层党员干部本色。15年来,父亲的音容笑貌始终刻在我脑海里,特别是父亲那双有力的大手,定格在我记忆海洋的深处,那是我跋涉风雨人生的力量源泉。
父亲的手是一双清正廉洁的双手。烽火岁月,父亲担任儿童团团长,新中国成立初,从1953年起,年仅22岁的父亲开始担任村干部,从村主任到村党支部书记,他持续担任26年村干部,其中还兼任村公安员、民兵连长、大队会计等职。特殊年代,父亲承受压力,力挽狂澜,维护山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为了避免山庄成分不好的村民走绝路,他昼夜苦劝,耐心安慰,帮他们渡过难关。很快,造反派给父亲戴上“保皇派”、“保皇驴”帽子,到处贴他的大字报。一天,在村小学,父亲要求师生正常复课,造反派拿来笔墨纸砚逼迫父亲交代错误,倔强的父亲怒将砚台摔碎……
1975年,父亲主动辞去村党支部副书记职务,转任五重安乡张庄子村扬水站总指挥。1979年底因身体原因回村务农。在我童年记忆里,老屋北墙上贴着一张父亲荣获优秀生产工作者的奖状,旁边是我的三好学生奖状、乡作文竞赛第一名奖状。
耿直敢言、清正廉洁是他的本色。父亲留给子女唯一财产就是如今成为山庄存在时间最久的三间小平房。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任村理财小组组长期间,批评村干部出差大吃大喝行为,导致以后10余年未能享受足额老干部补助。父亲是山庄连续任职时间最长的村干部,每年年底,父亲只拿到200元老干部补助,这个标准不足相关文件规定的五分之一,而且比其任职时间短、职务低的村干部都能领到同样数额。
我读大学期间,父亲已经年过花甲。每学期,他按时给我寄来汇款单,唯恐儿子在学校吃不饱、穿不暖。父亲每次汇款钱不多,只有200元,但汇款频率高。倔强自尊的父亲不知向多少亲朋邻居筹款供我读书。父亲的双手,没有沾染丝毫个人利益尘埃,如同山庄早年清澈小溪清冲刷过的磐石,流淌的是坦荡,沉淀的是公正。
父亲的手,是一双智慧的双手。父亲是乡下少见的“全才”,他虽然只念过三年初小,但很聪明、社会阅历广。读书时,父亲写的毛笔字总得“双圈”。在我记忆里,父亲无论写钢笔字还是毛笔字,都非常漂亮。每年除夕,父亲都要写很多副对联,从屋内贴到到屋外,有时还义务给邻居家写。父亲无师自通,学啥会啥。父亲会干木匠活,能搞建筑,修理钟表、自行车样样精通,父亲一手好厨艺更是远近闻名,全村各家红白事造厨他几乎做遍了。因父亲珠算打得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建昌营粮库聘父亲做会计工作。灵巧双手背后是图书馆般的大脑。父亲记忆力超强,他三岁记事,通过跟随长辈春节祭祖,他居然将山庄建村始祖董自能、董自成哥俩以后八代长辈名字讲述给我。山庄抗战往事、奇闻轶事全装在他的大脑里。父亲是热心肠,思想开明,我与父亲聊天没有代沟,他接受新事物能力强,对我热心公益事业行为都表示支持。晚年父亲生活质量非常差,我每次回乡,与父亲聊聊是一种享受。从父亲身上,我感受到生命力的顽强。
父亲的手,是一双勤劳充满力量的双手。作为家里老小,我来世太迟,父亲给我深刻的印象是老年模样。他中等个儿,黑脸膛,身材偏瘦,精神矍铄,每到夏季,父亲露出黝黑皮肤,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卷起裤管时,短梭形小腿肌肉线条如年轻人一样充满力量。然而,父亲最有力的是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与他额头皱纹诉说风雨沧桑。物质贫乏年代,孩子缺衣少被,我入学前晚上睡觉没有自己的被子,总是跟父母盖一条被子。为了表示自己长大了,我愿意跟父亲睡在一起,觉得男子汉应该有父亲那般黝黑光洁皮肤。记得读小学四年级时,夏季穿短裤,我不喜欢偏白的皮肤,于是找来黄土和成泥巴在腿上涂抹……看着脏兮兮的小腿,怎么也涂抹不出父亲那样的皮肤。父亲黝黑的皮肤主要源于他常年风吹日晒的田间劳作,他很少让儿子从事田间劳作。长大以后,我才读懂父亲黑皮肤背后的辛酸。从赴县城一中读中学到去省城读大学,每次求学远行,父亲那双有力大手用绳子给我打好行李卷。父亲打行李卷动作麻利,捆得特别结实,我学不会,主要是没有父亲那双手充满力量。年少的我,瞧不起父亲粗糙双手,从没有仔细端详过。父亲晚年患脑梗塞,特别是最后三年瘫痪在床,我从没有给父亲清洗一次手脚,挺对不起父亲的……2004年秋,我将父母接到廊坊家中住了半年,彼时父亲患脑梗塞留下行动障碍后遗症,生活半自理。那是父亲唯一一次来廊坊,也是他一生在楼房居住时间最长一次,此前他只是在老叔家临时住几天楼房。一天,我推着轮椅上的父亲逛廊坊市区,他非常高兴,说:“这辈子值了……”那时,单位领导想安排我做市长专职记者,被我婉言拒绝了。父亲知道后再三说:“不要因为你妈我们俩影响你工作,我们早点回老家吧,不习惯楼房生活……”我拒绝领导好意,不是父母在身边因素,而是我习惯自己找线索写社会新闻。父亲担心长期住在我身边影响我工作,春节前则要求我找车将他和老母亲送回老家。此后,父亲再也没能来廊坊。他用那双有力的大手将我扶上人生正道后,悄然退在身后,默默祝福儿子平安奔赴诗和远方……
父亲患病9年中,每周我都要给父亲打一个电话,这个惯例除2008年夏我在四川采写抗震救灾报道,基本没有中断过。9年中,我和父亲通电话500余次。每次通话,一声简短问候,彼此悬着的心则落了地。病床上的父亲,他的聪明才智依然指导我跋涉人生路,父亲是我取得工作成绩的源动力,也是我人生旅途遭遇工作生活低谷加油站。工作的事情,生活的烦恼,与父亲唠唠,是一种宣泄,更是一种享受。父亲患病后拄上拐杖,每当我返回廊坊,他常常蹒跚挪到宅院大门口送我。蓦然回首,看到父亲背影,我鼻子发酸,泪水情不自禁流出来……父亲瘫痪在床,每次回乡到市区采购,父亲打电话问我到哪里,再三叮嘱我路上注意安全。每次回乡返回廊坊,父亲叮嘱到廊坊后给他打一个平安电话。我无论走到哪里,永远是父亲心灵深处的牵挂。“我就可怜你啊……”躺在炕上的父亲曾伤感对我说。我读大学四年中,父亲写给我30多封家书,每封信件末了都会写上祝儿子身体健壮。父亲担心打扰我工作,他从不主动给我打电话,包括他自己患病或病情加重。2010年年初,我赴北大口腔医院治牙,在北京地铁上,父亲几次给我打来电话,我接通问父亲有什么事,他说没事。当时,我没有意识到饱受疾病折磨的父亲生命进入倒计时。那年春节回乡,父亲躺在炕上,瘦弱不堪,但头脑依然清醒。除夕年饭,父亲突然说想喝白酒,我犹豫再三,给他倒了半杯……父亲生前爱抽烟喝酒,自2001年冬患脑梗塞后被迫戒掉。我大学毕业外债累累,没有条件给父亲买一条好烟、一瓶好酒,这是我心里永远的痛。2010年5月4日,父亲永远离开了我。家人告诉我,父亲傍晚走时,天空突然下起雨……
父亲去世的第四天是圆坟日,这天正好是我的生日,天气多云转晴,我知道,这是父亲在地下企盼我身体健康。在种瓜点豆生命张扬的季节,父亲平静回归自然,他的肉体生命在小儿身上延伸……
鲜花谁再护,把酒问夕阳。每次清明节扫墓,我跪在父亲坟前都要倾洒白酒,隔着时空,与父亲一起豪饮生活苦涩……父亲再三叮嘱我:“生活不相信眼泪!儿子,咱们的生命力超顽强!抬起头,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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